趕到外公家時，天剛蒙蒙亮。有些陰翳的天空,層層疊疊地布上了厚積的云。抬頭望望，幾處老樹枯枝勾畫著遠處的房檐，下面是一堆破敗的桌椅，喑啞斑駁的漆，露出褐色的原木，一如我記憶中的外公，遲緩的步子，渾濁的目光。

好容易登上了樓梯，聽到年久木板的“咯吱”聲，如同打開了一扇腐朽的大門，通向了遙遠的年代。我來到靈堂，四周擺滿了花圈，白色和黑色的剪紙將它們裝飾得肅穆且沉默。耳畔有低低的啜泣聲，屋子中央有一具朱紅的木棺，在我眼里投下黯淡的影子，有人遞給我一張蒲團，然后我麻木地跪了下去，呆呆地凝望著外公安詳熟睡的臉。

這時，屋子里響起一陣沉悶的鐘聲。厚重純實的音響，仿佛從未知世界里穿透而來，劃過空氣，在我耳邊回旋，最后直抵心底。“當——當——當……”我抬起頭循聲望去，看見那只熟悉而又陌生的擺鐘，在外公的遺像旁自顧自地響著，響著，端詳著那只同樣衰老的大笨鐘，看到旁邊那雙溫和的眼睛，我累了，拼命想刪除所有的記憶。

可是我錯了，這一切都是徒勞。我只能被這鐘聲狠狠地抓住，然后拖進外公的音容笑貌里。

似乎有一個自由的女孩兒，從眼前走來。她大概六、七歲的樣子，搶著要坐外公的藤編搖椅。院子里的青石板安安靜靜地躺著，一大茬一大茬瘋長的野草，在腳邊愜意地搖頭晃腦。不遠處有位老人，戴了副眼鏡，坐在竹椅離得遠遠地看健康報。小女孩淘氣地看著外公頭上“飛揚”的花白頭發，偷偷地在椅子里捂著嘴傻樂。外公顫巍巍地站起來：“笑什么呢丫頭？”小女孩不說話，怡然自得地搖著搖椅。

“當——當——當……”屋里的老鐘準時響起，帶著裊裊的余音，然后悠悠地停下，仿佛京劇婉轉的唱腔。外公將報紙疊好：“都五點了，丫頭，想吃下午嗎？我想想，年糕？燒餅？涼粉？等著。”小女孩高興地點點頭。外公回來了，手里端著一碗滿滿的快要溢出的豆腐花兒。女孩滿頭大汗地吃完，看見白氣還蒸騰，正出神。“當——”一聲，恰好五點半。小女孩吃驚地看著那只毫無表情的大鐘，隨即又咧開嘴笑了開來——旁邊的外公也樂了……

時光飛快地剪輯，跌落成支離破碎的畫面，擱在心里卻刺痛了我的眼睛。我抬抬頭，不讓那些帶咸味的液體流出來，朦朧中卻看到鐘擺在不停地搖晃。

那個女孩子長大了。她有繁重的學業，她學會了在外公遞來零食時推辭地笑。外公不在意，外公說，只要你能來就很好了。女孩是外公的驕傲，外公喜歡在一大群老年朋友跟前炫耀，然后別人便會說你的外孫女真是了不起，如此等等，外公聽了很是滿足。

女孩就有些不屑。到外公家沒有別事，她就拿起搖控器無聊地翻著頻道。外公踱著步子，他要為外孫女兒忙一頓午飯。廚房的油煙飄散開來，女孩放下搖控器，突然想看看外公在忙什么。外公在油鍋“劈哩啪啦”的聲音里忙碌著，全然不知身后的事。女孩，瞥了瞥案板上的菜，愣住了，她想到了外公燒的她最愛吃的菜：蘭花瓣和蟹粉獅子頭。女孩子子感到那油煙是那般的熟悉，卻也毫不留情地要嗆出她眼淚來。忽然外公扭過了頭，女孩不自然地轉身，假裝看桌上的擺鐘。外公不知什么時候來到女孩身邊：“丫頭，沒忘記這個老鐘吧？”“沒，怎么會呢。”女孩輕輕地答道，怕是多說一句就會哽咽，外公把菜端上了桌。

這時，屋子里又響起沉穩的鐘聲。“當——當——當……”女孩小心地數過，一共十二下。“正好十二點呢。”外公自豪地說，“我算好了時間，準吧。”這童年的鐘聲，每聲都重重地砸在女孩心上。久久的，女孩呆坐在那兒。她難以相信外公連她十二點整吃飯的習慣也沒忘，而她……女孩只聽見這鐘聲悠遠綿長，凝集在熱氣騰騰的飯菜上，異香撲鼻……

我的目光落在了膝下蒲團上。暗灰色的布料，微微的布褶，接住了一滴滴淚水。我覺得那是外公的衣袖。將我的眼淚小心地收藏了，要一起帶走吧。

突然心口很痛。外公的遺像在兩只點燃的白燭間安詳微笑。

毫無征兆的，一陣鐘聲悄然響起。“當——當——當……”這凝重、厚實、沉悶的鐘聲啊，你是否承載了外公轟然作響的脈博，讓它們飄飛到這座老房子的上空，作了一次低低的回旋，最后從四面八方貫穿而入，回到這間悲傷的靈堂，用盡力氣在我耳邊深深地嘆息一聲：“當——！”

簡評：“當——當——當……”的鐘聲重重地砸在女孩心上，也重重地砸在讀者的心上，這聲響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縱然鐵石心腸也不能不動容。小作者精心構思，讓這鐘聲跨越時空，把一個個生活場景串連起來，既使文章形散神聚；又讓它成為全文的主旋律，產生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