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圳市福田中學文科實驗班即高一16班創立之初，當校長李建國決定自己擔任班主任并親自上語文課時，引起的不僅有關注，還有質疑和擔心。
　　那是在2005年9月，校長親自掛帥任班主任并兼任科任教師，這在當前的大城市已經很少見了。況且，這個實驗班的生源和師資并不是擇優選拔出來的。學生入學平均成績和其他平行班級基本相當，其中有5人還是未達到福田中學錄取分數線的擇校生；除了由校長李建國兼任班主任和語文教師外，其他任課教師以年輕老師為主，其中有4位此前從未帶過高三。由于學校管理任務在身，李建國的課很多時候還需要由年輕教師代上。
　　很多人不理解李建國為什么這么“折騰”，有人懷疑李建國這樣做是為了名利。對此李建國只是一笑：“我該得的榮譽都得過了，再過幾年就退休了，我不需要再為名利做事情。”
　　一些好心的親戚朋友則為李建國捏了一把汗：在高中階段搞實驗可不是玩“過家家”。
  如今，三年過去了，實驗班的情況到底如何？帶著好奇和疑問，記者來到了深圳市福田中學。
　　在校長辦公室，記者第一次見到李建國。50多歲的李建國身材不高，顯得有些胖，看起來似乎沒有什么過人之處。然而談了幾句之后，記者發現，李建國的內心世界遠比外表富有魅力。
　　
給學生足夠的自主空間
　　
　　文科實驗班以“自主發展，人文見長”為實驗主題，以“會學習、有思想、敢承擔、善創造”為基本教育目標，以“習慣、程序、效率”為基本教學理念，以“自立、自律、自強”為班級管理的指導思想，以“勤奮、忠孝、仁愛、信義”等中華民族傳統美德與“自由、平等、民主、法制”等時代精神為班級文化建設的核心內容。
　　李建國在課堂教學中實行了兩個“二八原則”：一是課堂上教師講授的時間不超過時間總量的20%，80%的時間交由學生自主學習。二是語文教學中知識性問題，教師只解決其中的20%，其它80%由學生自主探究解決。
　　在課堂上李建國常常講得很少，有時甚至一個單元的課十幾分鐘就講完了，當然，這是建立在讓學生充分自主預習的基礎上的。
　　“開始我們也不是沒有疑慮。”李建國的助手、語文老師馬玉娥對記者說，“但后來學生的語文成績不僅沒有降低，反而提高了，我這才放心了。”
　　為了進一步引導學生養成自主學習和獨立思考的習慣，李建國為實驗班學生列出了10個“習慣要求”：查閱工具書，盡量自行解決學習中的問題；獨立閱讀，對文本做出自己的分析判斷，養成在閱讀過程中圈、點、勾、劃、批、注的習慣；堅持寫周記或日記以及讀書筆記；大膽想象，積極模仿與創造；敢于質疑與批評，敢于說真話……
　　為避免教師管得過多過死，李建國還為實驗班規定了“六個凡是”。第一，凡是學生自己可以學會的知識，教師可以不講；第二，凡是學生有能力組織的活動，教師可以“退居二線”；第三，凡是學生可以自己解決的困難，教師不必親為；第四，凡是學生經充分探討形成的共識，教師必須給予足夠的尊重；第五，凡是學生在自主行為中出現不可避免的過錯，教師不應指責；第六，凡是學生在自由思想中產生的各種創見，教師應當給予積極的評價和鼓勵。
　　“這些不僅是課堂教學的原則，也是學生教育和班級管理的原則。”李建國說。
　　在實驗班，教師充分尊重學生，給學生足夠的自主空間。“老師給予我們發揮個性的空間并充分地尊重我們的選擇與建議，這是老師對學生最大的肯定與支持！正是這種鼓勵激發了學生的巨大潛能，讓學生的自主能力得到鍛煉。”學生王麗娜說。
　　李建國給記者講了個小故事。深圳市學生的校服是全市統一的，由于質量不太好，洗過多次以后褲腿就變得很肥大，穿起來顯得非常邋遢。不少學生就把校服改了一下，但有的學生改得過窄了，引起了校方的警覺，于是校方規定穿改過的校服的學生不準進校園。當學生告訴李建國，因為校服問題班里被扣分時，他開始注意這個現象。他覺得學生改得好，但也發現個別學生改得過分了。于是他在黑板上畫了三個圖形，一個喇叭形，一個蘿卜形，一個窄細形。最后學生一致表決蘿卜形好，于是他說“改”。后來李建國說服了德育處的老師，他們也同意改了。

　　李建國后來在很多場合給大家講這個故事。“不能小看了這件事，這是管理學生的指導思想問題。我們能不能允許老師對學生寬容一點，容許老師在管理上把學生放開一點呢？”
　　
培養自主學習和獨立思考能力
　　
  “我在文科實驗班學到的最寶貴也是最有用的東西就是‘獨立思考’，這并不是一句空話，這是我最大的體會。”該班學生蔡惠珊說，“作為學生，我們一直在汲取老師、父母、社會給我們的東西，卻很少用自己的腦子去思考歷史、現實。現在，我學會了獨立思考，在評價事或人時不走極端，而是從多方面、多角度思考，這讓我受益匪淺！”
　　“學習氛圍好，自主學習的精神彌漫在全班每個角落。擁有個性，也不缺自覺性，感性又兼備理性……”學生張俊錫說，“在16班的三年，是人生的一個轉折點。” 
　　“李校長的實驗給我們的學生帶來了很大的變化。”馬玉娥老師對記者說，實驗班的學生培養了自主學習的習慣，“教師在不在場沒有多大差別”。英語教師李元琳告訴記者：“實驗班學生的自主能力非常強，他們自己編英語劇，自導自演，整個過程學生一手操辦，教師僅僅提些意見。”
　　三年來，文科實驗班的各學科成績一直穩居年級前茅。雖然叫文科實驗班，但學生并不偏科，理科方面也學得很好。他們曾以絕對優勢獲得學校科技節的團體總分第一。在校科技節的九連環、魔方、天文知識競賽、橋梁設計等多個項目的前三名中，都可以看到文科實驗班學生的名字。在這個班級中，有深圳市現場作文競賽的第一名，有福田區優秀英語舞臺劇的表演者，有廣東省第22屆青少年科技創新大賽中的佼佼者……三年里，這個實驗班創造了一個又一個奇跡。
　　更重要的是，實驗班培養了他們的自主學習和獨立思考能力，幾乎每個學生都找到了自信，找到了自己的個性。
　　“16班的學生和其他班的學生不一樣，16班的學生知道自己要什么，其他班的孩子還需要哄。”教化學的華利老師說，實驗讓16班的學生變得更自信了。“他們的學習態度更積極了，主動尋求知識的欲望很強，勇敢地利用給他的機會進行展示。而且他們學會了與人共處，當同學答錯時其他學生不起哄，而是用掌聲鼓勵。”
　　
“升學率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
　　
　　學生自主學習能力的增強使得學習成績的提高成為自然而然的事。今年高考，全班48人中有47人達到本科線，遠遠超過其他班級。而且實驗班沒有加班加點，沒有題海戰術，也沒有擠占任何別的課時。恰恰相反，實驗班的自習課最多，學生自由支配的時間最長。
　　實驗班的高考成績令很多人羨慕，李建國對此卻并不太在意：“高考是最容易的事情。”對于高考，李建國似乎素來得心應手。年輕時他曾在湖北荊州中學當過副校長，曾創造過當時湖北省最輝煌的高考成績。上世紀90年代李建國南下深圳，先后任梅林中學和福田中學校長。1999年以前，福田中學高考每年上省專線的只有幾十人，2000年李建國調來福田中學后，當年高考升學人數就翻了一番，2001年升學人數比2000年又翻了一番。福田中學的高考進步率，連續四五年一直在全市處于前列。
　　當前，高考升學率依然是大多數高中校長為之殫精竭慮努力奮斗的主要目標，但在李建國看來，還有比高考更重要的事情，實驗更重要的價值是高考成績背后的東西。
　　“升學率重要，但不是最重要的。”李建國說，“我們清楚地看到，在我們送進大學的那些學生身上，仍然存在著這樣那樣的缺陷；我們的教育——即使是在許多人認為取得輝煌成績的時候，仍然有些不應該有的遺憾和過失。”
　　李建國認為，這些遺憾和過失主要表現在，我們所培養的學生雖然具有豐富的知識和考試的本領，但是他們往往缺乏足夠的個性，缺乏自主的精神，缺乏獨立思考的習慣，缺乏追求真理的勇氣，缺乏道德、意志、情感和價值觀方面的體驗等。
　　李建國認為，學生身上的這些缺乏可以歸結為公民意識的缺失。為此，他將“以社會責任感和創新精神為核心的公民教育”確定為福田中學的核心辦學理念：“公民教育，不再把學生的升學作為最終的目標，而是著眼于學生終身的發展；不再只是注重知識和技能的傳授，它更注重人的道德、意志、情感和價值觀的培養；不再局限于書本和課堂，而是讓學生參加實踐，走向社會，給學生更多的選擇與機會；公民教育，最終要實現的目的，就是為未來的、民主的、法治的、富強的、文明的中國做好‘人’的準備。”
　　“對于我們這樣一個有著數千年封建傳統的國家，對于我們這樣一個子民、臣民、草民意識根深蒂固的民族，公民教育尤其具有現實的意義與歷史的價值。”李建國說。
　　
把班會開成“議會”
　　
　　公民教育首先從學生的日常活動場所——班級做起。在“自立、自律、自強”的班級管理思想指導下，實驗班引入了“三權分立”的基本管理框架：班級設三個委員會。“制度委員會”負責班級的“立法”工作，對班級的日常管理做出制度性的規定；管理委員會負責班級的日常管理工作；評議委員會負責“立法”與“管理”的評價與監督工作，一般問題口頭評議，重點問題書面評議。三個委員會的人選，均由民主選舉產生，并實行任期制。涉及全班的重要規章制度，則由全體學生票決產生。
　　為了培養學生的責任感，實驗班力求“讓每個人都擔當一個職務”，把班級管理權力分散到每一位學生身上。這樣每一位學生既是班級的成員，也是班級的實際管理者。
　　把班會開成“議會”是文科實驗班的一大特色。實驗班的規章制度是全班學生一起審議通過的，班級的每一件大事都要通過全班審議。班級活動都由學生自主設計、自主完成，班主任和老師已“退居二線”，由傳統的管理和活動的主角變為被邀請者和旁觀者。
  “16班重視學生在班級中的權利與義務的平衡。”學生黃志立說。
　　“我們實行的是有16班特色的充分民主制度，每一成員都有權利享受民主。每一個16班的成員都有自己獨特的見解，有‘不唯上，不唯書，只唯真理’的精神。”學生李旭強說，充分的權利反過來也加強了他們的責任感，“每一個16班的成員都有一顆責任心，一份對班級的責任，一份對自己的責任，一份對師生和家長的責任，一份對社會的責任”。
　　馬玉娥老師旁聽了學生的一場審議活動。學生們自由發言，推薦新的人選，表示贊成或反對意見。整個議程自始至終由學生自己完成，組織有序，有模有樣，仿佛一場成人的社會政治活動。
　　這場審議讓馬玉娥感慨萬千：“學生對班級事務的熱心和他們的民主意識、班級意識讓我由衷地贊嘆。想想我的學生時代，什么時候有過全班評議，什么時候敢在全班人面前明確地提出對管理人選的質疑，什么時候敢明白地表示同意與不同意，甚至棄權？可是這一切在高一16班出現了，并且這是在威嚴的老校長的班上。”
　　　　
從孤僻的女生到干練的班長
　　
　　說起自己在實驗班的變化，曾任班級執行委員會主席的學生陳潔雯說：“我現在能那么大方地站在臺上組織同學們活動，安排這安排那，這是我以前怎么也想不到的——想都不敢想！”剛進實驗班時，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平時很少說話，說話時也聲音很低，老師基本上聽不到。
　　李建國要求學生要大聲發言、敢于發言、勇于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積極參與班級管理。
　　經過近半個學期的習慣培養和意識強調，陳潔雯有了明顯改變。后來她竟然主動參加競選，并成功地擔任了班級執行委員會主席這一相當于傳統意義上的班長的職位。班級的日常學習生活全由她帶領同學自主管理，包括班會的設計、競賽活動的布置、校規校紀的落實和班級各部門的協調等。在同學的積極配合和老師的指導幫助下，陳潔雯帶領班級一次次地展示出自己的風采：在科技節中奪得全校第一；在深圳市的英語話劇表演大賽上，同學們自己準備稿件，安排練習，主動向學校申請表演化妝費用，最后獲得優秀劇目和優秀女演員兩項大獎；文科實驗班公開周時，陳潔雯獨立主持班會，組織同學們討論班級的缺點與不足，并商議如何解決。
　　據實驗班副班主任武建老師介紹，像陳潔雯這種情況的在實驗班不在少數。
　　物理教師周順豐說：“實驗班學生三年的成長變化令人欣喜。李建國校長進行的實驗培養了學生的創造性思維，學生們學會了認真思考，并形成自己的理念，他們有思想，不人云亦云，對于別人提出的觀點能夠自己動腦子去想是對還是錯。”
　　
實驗班的影響
　　
　　在實驗班的影響下，福田中學的學生經常到社會上做義工。有個星期天，李建國跟家人一起去逛深圳書城。突然深圳書城的廣播里傳來這樣的聲音：“福田中學的義工們注意，請馬上到某個地方集合，將安排下一步工作。”當時，李建國的兒子就問他：“老爸，你學生在這里，你知道嗎？”李建國說：“我既知道又不知道。我知道我的學生今天可能在遍布深圳的十個八個甚至更多的地方做義工，但我不一定知道他們就在深圳書城。”
　　在福田中學，利用休息時間去參加社會實踐，為社會做貢獻，承擔起一定的社會責任，已經成為許多學生的一種自覺和必然行為。
　　實驗班對其他班級的教師也產生了影響。現在，許多教師正在主動學習李建國的教育教學方法，校園里自發掀起了“學習實驗班”的浪潮。
　　由于健康原因，李建國從今年起不再教實驗班了，但他表示依然會繼續關注實驗：“我們準備經過老師集體討論，將實驗取得的一些成果和共識變成學校的制度，在全校范圍內進一步推行這個實驗。”
　　深圳中學副校長黃學林說：“實驗班最大的價值，就在于將看似空洞的教育理念通過一系列的具體言行落實到教育教學的每個角落，讓學生確實感受到先進的教育理念所帶給他們的切切實實的‘實惠’，進而自覺不自覺地按照先進的理念來指導自己的言行。這就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教育理論到教育教學實踐之間的瓶頸問題，這樣的經驗做法確實應該借鑒推廣。”
　　“李建國的實驗帶給我的是震撼，他用行為的引領做到了僅僅靠純理念做不到的事。”深圳市福田區教研中心主任嵇成中指出，如果僅有理念引領但實際上卻做不到，人們就會對課改產生質疑。“李建國校長身先士卒，用自己的行動解讀理念，證明了理念。他的實驗告訴我們，其實面對困境，仍然有許多方面可以突破。他能做到的，同樣其他學校也應該能做到。”